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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風雲突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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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哭啦,枕巾都溼了一半兒。”她說:“愛軍,我們值得了,革命一場值得了,生生死死值得了。”我把她淚溼的頭髮理到耳後邊。“你就為這哭?”她說:“我想起了過去的事,後怕一下把我嚇哭了。”我說:“怕啥呢?我們有理想,有抱負,敢奮鬥,一下不就從基層成了正縣職,只要我們努力、努力、再努力,革命、革命、再革命,正縣級、副地級、正地級、副省級、正省級,一級一級幹下去,我們同樣也會從農民成為高幹哩,成了高幹那過去的事兒又算啥兒呢?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你知我知的事情天都不知道,你有啥兒擔心呢?”因為我們說到了一個極其嚴肅的話題兒,因為她的眼淚越擦流得越厲害,因為她突如其來的悲傷把我們昂奮的激情水來土掩了,使我們剛剛還急不可耐的焦急慢慢的煙消雲散了,平靜下來,我無限遺憾地望著她。她十分慚愧對我說:“愛軍,都怪我。”我關著收音機對她說:“沒事兒,這兒還有這收音機,想有事兒了我們隨時可以有事兒。”說著她便從床上坐起來,收拾著自己的身子和床鋪。把衣服穿起來,把被子疊起來,把床單拉平整,把淚溼的枕巾翻過來搭在枕頭上,然後把窗簾拉開來,讓四月的春光劈哩啪啦洩進來,把屋子照得明明亮亮,如革命者的心房樣。已經是午時候,我們屋裡透進的陽光中,同樣有金晃晃的塵灰點兒在飛舞。牆上貼的毛主席像和《紅燈記》的劇照畫,在日光中顯得模糊而耀眼。從窗子望出去,能看見招待所院裡的大花池中的冬青樹,在初春的天氣中,不是嫩綠,而是青烏色。那些樹被剪得低矮而平整,仔細看時,才發現那樹木在栽種時就被排列成了一個“忠”字形,這當兒樹正旺茂,那忠字就顯得模糊而有力。我把窗子推開看著那“忠”字,對紅梅說你來看,關書記說讓我對縣裡的工作考慮考慮,我考慮我當縣長或書記後,第一件事就在縣城的各個十字路口建一個大花壇,每個花壇中都用松樹、柏樹栽出一個“忠”字來。紅梅收拾了床鋪走過去,依著我看那花池中的綠忠字,說在縣城都栽“忠”字太單調,還可以栽成“三忠於”和“四無限”的字樣兒。我說那得多少樹?得多大的花壇呀?她想想就又笑了笑,自自然然將雙手交叉起來,掛在我的一個肩上說,我們不光要搞革命,抓農業,還要抓林業,水利和農村的畜牧業。抓林業時你找一面大山坡,用樹種出“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來。讓人在幾十裡外就能看見那五個字,讓人在飛機上能認出“毛主席萬歲!”來,這樣你我一下就在全國出了大名兒,不定北京有人來把我們的事兒拍成紀錄片,在全國各地放映哩。我被紅梅的這個主意吸引了,回過身用雙手捧著她的臉,看見她的雙眼又明又亮,眼角卻有了魚紋兒。那魚紋兒像刺樣紮在我心上。她看出我臉上的變化了,“我老啦?”她這樣半是擔憂、半是傷心地問。我說:“人生易老天難老,天若有情天亦老。”她說:“我老了枯了你真的還喜我?”我說:“我們是一對革命的情侶,把你我連在一塊的是革命,不光是年輕和美貌。只要革命沒有完,你我的感情就永遠不會完。”我不知道我這答覆她是否滿意哩,但我知道她無言以對。無言以對,她就回去坐在床沿上。為了安慰她,我拉過椅子坐在她身邊,把她的手握在我的雙手裡,說:“你是想當婦聯主任還是想當副縣長?當副縣長聽起來好聽,可你得聽縣長指派哩,是縣長說了算。當婦聯主任不好聽,可婦聯那一塊由你說了算。”她由我任意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裡團捏著,像一隻熱軟的鳥兒在窩裡團臥著,目光有些渴盼地掛在我的臉上和嘴上,嘴角的笑卻又有些不安不規地上挑著。“我知道你想當縣委書記,不想當縣長。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黨領導一切哩。黨還能指揮槍。所以你想當書記,你猜我在想啥兒?我想當副縣長兼婦聯主任。咱倆名正言順的結婚又在一塊兒不分開,想有一天你調到地區了讓我當縣長或者當書記。”我說:“這咋可能哩?”她說:“有啥不可能?”我說:“關書記他會答應嗎?”她說:“我們不光結婚時讓關書記做媒人,最好還要設法和關書記攀上一門乾親戚。”我把她的手從我的手裡放掉了:“你簡直是在沽名學霸王?”她笑笑:“你覺得不可能?”她把被我捏出汗的手在床單上擦了擦,然後目光就明利聰慧了,像一個大姐望著弟弟樣看著我,說我從小就知道縣裡休幹所的紅軍們特別愛認幹孫子或者幹孫女。只要你我結婚關書記做了媒,我們和關書記的關係就不是一般了。不是一般就可以隔三錯五去關書記家裡了。去關書記家裡我們就把紅生、紅花、桃兒輪流帶過去,讓他們不停地把關書記叫成關爺爺,把關書記的夫人叫奶奶。然後,再問清關書記家是哪裡人,是南方人我們每次去都給他帶些辣椒和泡菜,千萬不要帶一點貴重值錢的啥東西,要他是北方人,我們每次去都帶小米或紅棗,孩娃、閨女嘴再甜一些,爺爺、奶奶一連聲地叫,你說咋能認不成乾親哩?認成了乾親他能不讓你我在一塊工作嗎?能不讓我當副縣長兼婦聯主任嗎?就是這次不讓你當書記,當了縣長,不是啥兒時候想當書記也都能調換嗎?”(我靈魂我的肉,我革命的情侶和夫人!)我被紅梅的話說得心花怒放又啞口無言了,像學生替老師破解了一個終身難解的謎語樣,我開始痴痴地盯著紅梅的嘴,盯著紅梅的臉,盯著紅梅的頭髮和肩膀,盯一會我又突然把紅梅的雙手握在我手裡,像抓到了一對剛飛走的鳥兒說:“關書記好像是北方人,他要是東北人了,我們每次去都給他捎東北的粉皮、涼皮兒,要是山東人了,我們就給他捎韭黃和煎餅,是山西人就捎小米和蜀黍,是陝西人了就捎老陳醋。”在午飯前那一杆兒長的時間裡,我們就坐在招待所的房子裡,計劃著革命和工作,事業和未來,婚姻和家庭,關係和友情。我們已經決定待宣佈了我們的任職就結婚,讓雙喜臨門為我們人生的輝煌錦上添花笑開顏,為我倆革命航船開足馬力撐滿帆,欣欣向榮紅燦燦、蒸蒸日上照人間,一日千里登上天。我想,我們想,關書記最好在我們(我)33耀35歲之前離開縣裡到地區,當上地區的副專員或是九都市的正市長。就在這時候,就是這當兒,招待所的所長來喚我們吃飯了。飯當然是絕好的飯菜哩,招待所完全是按給新任縣長接風的標準做的飯和菜,燒魚、燉雞、排骨、鹹水鴨和丸子湯,七七八八擺了四桌子。可來陪我們吃飯的卻只有地委組織部的劉處長。原來說好縣裡領導班子的領導都來的,關書記要在飯桌上把我和紅梅以“內部訊息”方式宣佈給所有的縣領導,要讓我們儘快地熟悉各部門的領導和工作。可是關書記沒有來,縣班子裡的領導也沒來。在縣委招待所的一個大飯廳,擺了四桌飯菜卻只有劉處長、紅梅和我三個人。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們革命事業的地震已經在腳下醞釀了,堅實的土地已經開始搖晃了,可我們真的是被勝利把頭腦衝昏了,是革命的大好前景把正在發生的巨大悲劇掩蓋了。從招待所的二樓走下來,拐個彎到了東側的平房大飯廳,看見劉處長,我以新縣長和藹可親的姿態和他握了手,紅梅把“處長好”三個字叫得又甜又膩,像那季節熟過了頭兒的紅杏兒,可是劉處長和我握手時,只拉了拉我的手指頭,應答紅梅時只瞟著她哼了一下子。我望著那大飯廳的四桌菜和擺好的酒和酒盅兒問:“關書記還沒到?”劉處長坐在了一桌飯前的椅子上:“不來了。”我微微的詫異著:“那,縣裡別的領導……”劉處長拿起了筷子拿起了碗。“先吃吧,吃完了我給你們談。”我開始感到腳下有些晃動了,感到腳底有一股冷風生出來。看看紅梅,見她的臉上有淺淡一層白,不消說她已從劉處長的態度和舉動中感到了不祥和異樣。畢竟我們都是從鬥爭的風雨中闖將出來的。畢竟我們都是富有鬥爭經驗的革命者。畢竟在革命中什麼樣的風雨我們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我們也都聽說過。我們知道,革命有時會成在一念之間,也會敗在一念之間。而革命的成功,並不等於鬥爭的結束。只要階段存在,階級鬥爭就永遠不會結束,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鬥爭,各派政治力量的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在權力的爭奪和意識形態的佔領就還是長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風雲突變的,異常激烈的。見劉處長已經拿起筷子吃菜了,給紅梅遞個眼色,我們便分開坐在他的兩側吃起來。四桌熱菜的蒸汽在明亮的飯廳蒸騰著,冬眠後和新生的蒼蠅共同肆無忌憚地在那三張飯桌上吃喝享樂著,灰白嗡嗡的聲音像《奇襲白虎團》中那段對唱的低胡兒。日光油油烘烘,從菜桌移到我們的臉上和身上,像過了油的布蒙在我和紅梅的身子上。招待所長不知道發生了啥兒事,小心地守在飯廳的門口外。劉處長吃了半碗大米飯,只在一個辣椒炒肉的盤邊不停地動筷子。我和紅梅盛了米飯,卻都似吃非吃地把碗僵在半空裡,去盤裡夾菜時也只是夾青素,不敢去夾那魚肉和排骨、燉雞和水鴨。時間像豬油樣凝在我們的筷子頭兒上。劉處長嚼飯的聲音灰土瓦片樣落在飯桌上。紅梅不停地打量我,臉上的陰雲宛若一塊溼了水的黑布兒。我終於把飯碗僵在了半空裡,“劉處長,發生啥事了?”劉處長瞟瞟我:“發生啥事得問你,得問你們倆。”我把碗放在桌子上:“我們都是黨員,是同志,都是一心一意的革命者,一心一意為了毛主席,為了黨中央,到底發生了啥兒事,請劉處長直言給我們說。”劉處長用疑惑的目光盯著我。紅梅也把碗筷放下了:“劉處長,論年齡你和我們的父母差不多,論資歷不消說你是前輩的革命家,論職務,不消說你是我們的老上級,該批評了你就批評我們倆,該批判了你就批判我們倆,可你啥也不說我們有錯想改也沒法兒改。”劉處長終於把手裡的碗也放下了。他親自過去把飯廳的門給關嚴實,回來坐回原處,用手擦擦嘴,又把牙縫的一粒米飯吐在桌下邊,“小高,小夏,”劉處長的臉板成一塊青色的石板說:“我這就算正式和你倆談話了,算組織和你們正式談話了。你們是一對前途無量的接班人。關書記看了你們的檔案就決定要重點培養你們倆,而且關書記是遲早要調到省裡的人。關書記和中央領導都有來往呢。可你們辜負了關書記的期望,辜負了黨組織對你們的培養和教育。至於發生了啥兒事,我姓劉的不知道,但你們把關書記的臉都氣青了,氣得關書記把電話機都摔到地上了。到底為啥兒,你們倆最清楚,這時候就看你們對組織、對黨、對毛主席真忠還是假忠了。說出來也許還來得及,如果不說,紋絲不露,後果可不光是當不當縣長和縣婦聯主任的事,不光是葬送政治前途的事。”話到這,劉處長瞟瞟飯廳外,看看我們倆,閉了一會嘴,等窗外的兩個閒人走去後,又半是啟發,半是恐嚇道:“這革命到底有多嚴酷你們比我更清楚,階級鬥爭有多複雜、多無情你們都知道。但有一點,在階級鬥爭中,千萬不能做自以為聰明的事,千萬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能自己把自己從革命陣營推到反革命的陣營裡。”說完這些,劉處長又端起飯碗吃飯了,他像做完了他必須做的事,心安理得地把燒雞的一條腿往嘴裡送過去。(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此行何去?贛江風雪迷漫處。白雲山頭雲欲立,白雲山下呼聲急。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我們知道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發生了,從時間推算,是在我們和關書記見面不久發生的,在我們在招待所男歡女愛、共謀未來的時候發生的。我們預感到,那件事就是地道的事,就是程慶東的死。我隔著劉處長瞄了一眼紅梅,她的臉色慘白如紙,手放在桌沿上,搖搖擺擺,像誰在捏著她的腕兒晃她的手。我和她一樣有些心慌,可我知道我是男人,我是鎮長,我是新任的縣長,我是青年的革命家,罕見的政治家,經過無數政治沙場的軍事家。紅梅看我的目光像一個孩娃掉進漩流望著岸上的父親樣,我不能讓她覺得我不配一個男人和一個革命家,不配做一個軍事家和革命家政治家,她是我的靈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伴侶,我當然不會讓她感到失望的。我用嗓子咳一下,暗示她不要慌,要鎮靜,就是身陷牢獄,也要有把牢底坐穿的決心和毅力,勇氣和膽量。我把目光從紅梅的臉上移到劉處長油膩膩的雙手上:“劉處長,毛主席說,我們說話,做事都要有針對性,都要有根據,只有這樣,才能叫人信服,叫人心服口服。”劉處長不再吃那雞腿了,他冷冷地盯著我:“小高,我實話給你們說,你們惹怒的不是我姓劉的,而是地委關書記。你們如何把關書記惹怒了,只有你們知道,要不吃飯你們就回屋裡反省著,吃過飯我向關書記彙報請示以後,也許他會親自開誠佈公地和你們再談一次話。”我和紅梅便先一步離開飯廳了。4特別拘留室如果說王振海和趙青的蹲監及王縣長的被開除黨籍和公職,快得只用了一個月的話,而我和紅梅則從預提縣長和婦聯主任到被關進公安局的特別拘留室,快得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吃過午飯不久,劉處長到我住的屋裡同我和紅梅只說了三句話,就把我們交到公安局進行特別審訊了。劉處長說:“第一,關書記今兒下午要到省裡參加一個緊急會議,他決定不再和你們見面了。“第二、你們所犯錯誤的嚴重性,怕是隻有你們自己最清楚。有時間關書記要親自過問這件事,他希望你們不要執迷不悟,不要一頭撞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牆上。“第三、關書記說如果他沒時間,他會派他最信得過的人來和你們談,希望你們不要隱藏,不要回避,老老實實說出來,關書記會原諒你們的。”說完這些,瘦小的劉處長就離開了那間二號房。說起來劉處長應該算個好同志,他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同情地望著我和紅梅道:“你們還年輕,不要藏掖啥兒,該說的就都說了吧,這年月,因為革命有人殺了十幾個人還照樣當官哩,你們有啥不說哩?”劉處長就走了。劉處長剛走就有四個穿制服的彪形大漢走進了我們房間裡,二話沒說把我們渾身上下搜了一遍,連紅梅的頭髮和頭髮下的耳後都搜查一遍後,就把手銬給我和紅梅帶上了。那一刻,紅梅的眼角有了淚,可她咬著自己的嘴唇沒有讓淚水掉下來。在劉處長沒來之前我和紅梅已經把思想統一了。我說:“紅梅,你後悔嗎?”她說:“只要你從心裡喜我,我就不後悔。”我說:“我後悔。我後悔沒來得及名正言順娶了你。”她哇地一下就哭了,就爬在我身上哭起來,說:“愛軍,我夠了,我值了,有你這話我跟著你革命一場值了哩。”我們說好無論發生啥兒事情都不能讓眼淚掉出來。我們說好決不讓任何人把我們這對革命者看做泥人、草人和紙人。頭可斷,血可流/革命意志不能丟/休看我們戴鐵鐐裹鐵鏈/鎖住我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們雄心壯志衝雲天/賊鳩山,要密件,毒刑用遍/筋骨斷,體膚裂,意志更堅/赴刑場,氣昂昂,抬頭遠看/我們看到———/革命的紅旗高舉起/鬥爭的烽火已燎原/但等那,風雨過,百花吐豔/新鄉村,似朝陽,光照人間/那時候,全中國,紅旗插遍/想到這,我們信心增,鬥志更堅/我為黨,她為民,很少貢獻/最關心,革命情,同志愛,能否流芳百年代代傳。戴上手銬後,又被黑布矇住雙眼,如同真的囚犯一樣,我們被一輛汽車拉著走了大約兩個小時,當黑布從我們眼上拿下,手銬被開啟時,我們已經到了那不知是哪座監獄的特別拘留室。拘留室有三間房子那麼大,和程崗鎮的黨委會議室大小一樣兒,差別是會議室的窗子又明又亮,而那裡的窗子卻小的有毛主席標準像的一半大,且三間房只有一個窗,窗戶開得比人頭高許多,踮腳伸胳膊也夠不到窗下沿。窗戶上的鋼筋和指頭一樣粗,密得如一片荊棘林,兩根鋼筋間最多能伸一個拳頭兒。總而言之,那特別拘留室和國家反帝防修的備戰糧庫一模樣。更為特別的,不是這拘留室裡像糧庫,而是這拘留室的地上,頂上和四面的牆壁上,除了各個方向、角落都安了燈泡外,全都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排列滿了馬、恩、列、斯、毛的語錄和畫像(毛主席的佔80%以上)紅的,黃的,綠的,仿宋體,新魏體、新柳體和毛主席詩詞龍飛鳳舞的書法印刷體。當黑布從我和紅梅眼上摘下的時(沒想到他們把我倆關在了一個屋),我倆一下就不知所措了。紅豔豔,火烈烈的革命氣息將我們窒息了。在我們頭頂天花板的最中間,貼了一張巨大的閃閃發光的紅黃五星畫,而五星的五角尖兒上,吊著五個大燈泡;燈泡外又旋轉著貼了馬、恩、列、斯、毛的五張像;五張像的外圍裡,又貼滿了偉人的語錄,直到天花板的四邊和四角。而四面高大的牆壁上,貼了五行一律紅底黃字、大小相等、內容不同的語錄畫。語錄畫上至頂,下連地,那五行紅海洋般的語錄畫間沒有讓四面牆壁留出半塊磚兒來。而那最後通往拘留室門口的地上,中間空有一平方大的水泥地,地上擺著兩個離地三尺,面有書紙大小的兩個高凳子,別的地方則擠滿了毛主席大大小小的石膏像。給我們取蒙布,開手扣的是一個戴著領章、帽徽的年輕士兵,他把手銬叮哩噹啷提在左手裡,把那兩塊黑布提在右手上,奇怪地看看我們倆,用腳把兩個高凳挪得相離三尺遠,毫無階級情地說了一句話:“站上去!啥兒時候想老實交待了喚我們。”那句話又青又紫,黑黑綠綠,使我和紅梅猶豫後不得不如栽樹樣站到了那兩個高凳上。站上去時我們才看清,在凳子正中間,有三顆從反面釘上來的大釘子,露出凳面一寸多。就是說,那凳子我們只能站著或蹲著,無法坐在凳子上。坐上去那三顆釘子就會扎到肉裡去。我想起了我們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那句話,想和那士兵說幾句,卻見他彎腰倒走著,先把一張巨大的毛主席像的背面塗上漿糊,鋪貼在我們木凳子間的腳地上,再把那些擠在兩邊的各種毛主席的石膏像如變魔術一樣這兒挑一個,擺在通往門口腳地靠左路道上,那兒拿一個,放在靠右路道上。他動作麻利,嘴裡嘟嘟囔囔,好像念著秘訣,當他退到門口時,那些毛主席塑像在通往門口的腳地上成了四行這樣的水波線,完全把走出走進的道路封死了。直到這時候,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我們是被關進了特殊監獄的特別拘留室。我們從未聽說過的拘留室。從來想不出在大革命的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拘留室。隨著一聲冰冷的哐當聲,那位士兵把厚木板上鑲著鐵皮的屋門關死了,屋裡的光線哎呀一下暗起來,沉靜起來了。忽然間我們徹底與世界隔絕了,雖然還在革命的環境中,卻完全是另外的革命,另外一種氣氛了。紅梅立在西邊的高凳上,我立在東邊高凳上,高凳間那張巨大的毛主席畫像把我倆隔開著。在黃昏的一束窗光裡,我看見了紅梅的臉似乎比先前平靜了,就像明白了這一切,可以面對這一切,有些微的大義凜然樣。我不知道在那輛啥兒模樣的車上(好像是方屁股的吉普車)她坐在我哪邊,在車上瑟瑟發抖沒眼淚是嘩嘩流淌還是慢慢往外浸,還是如李玉和赴刑場樣氣宇軒昂。然在這時候,日頭大約正在朝西山跌落著,從看守室那一個小視窗洩進來的一束紅光裡,在到處是紅色和印刷畫的光亮中,那一束紅光越發被映成一束紅烈烈的火。能聽見外邊哨兵走動的悠閒的腳步聲,能看見那一扇小窗戶,不斷有一張臉在往屋裡瞅,他每瞅一眼(他們肯定是站在一個什麼臺兒上),屋裡的光線就要噼啪暗一下。光線一暗,我們就知道我們是怎樣被人監視了,怎樣被人看守了。我粗粗看了看拘留室裡的語錄和論斷,內容也大都是在革命中日常見過的,十個人有八個人能滾瓜爛熟背下的。比如:“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比如:“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比如“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再比如:“學習、學習、再學習;進步、進步、再進步。”如此等等。但在四面牆的中間和醒目顯眼的地方那就不同了,內容深刻而貼切,含意深邃而悠遠,回味無窮而豐富,發人深思而又使人心驚和膽顫。迎面對門的正牆上,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字。我對面的牆上是:“人民是什麼?在中國,在現階段,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這些階級在工人階級和共產黨的領導之下,團結起來,組成自己的國家,選舉自己的政府,向著帝國主義的走狗即地主階級和官僚資產階級以及代表這些階級的國民黨反動派及其幫兇們實行專政,實行獨裁,壓迫這些人,只許他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在我背面,紅梅正看到的牆上是:“總結我們的經驗,集中到一點,就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這個專政必須和國際革命力量團結一致。這就是我們的公式,這就是我們的主要經驗,這就是我們的主要綱領。”而在那個窗子下,則是那著名而有力,宛若雷管與炸藥的兩段話。窗左是“鬥爭,失敗,再鬥爭,再失敗,直至勝利———這就是人民的邏輯,他們是決不會違背這個邏輯的。”窗右是:“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還有天花板上馬克思關於無產階級專政的偉大而有預見如燈塔照亮社會主義航向的英明論斷。“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之間,有一個從前者變為後者的革命轉變時期,同這個時期相適應的也有一個政治上的過渡時期,這個時期的國家只能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專政。”地面上是列寧進一步深化、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偉大學說的精髓要論,即關於階級鬥爭的革命學說:“無產階級專政是一場殘酷的戰爭。無產階級在一個國家取得了勝利,但是它在國際範圍內仍然比較弱……我們目前所見到的這種鬥爭在歷史上還不曾有過……人民不可能有這種戰爭的經驗。我們必須創造這種經驗。”這樣的語錄、論斷在革命的日常生活中,也許我們不感到它的雄奇和力量,但在監獄裡,在特殊審訊室或是拘留室,我看完這些語錄,感到腳下有一股巨大的潛流在悄悄蠕動著,像黃河、長江埋在你腳底十米、五十米的土地下面在奔流不息,像泥石流正在我和紅梅立站的凳兒下面掙扎和呼喚,像將要爆發的火山的岩漿正在地殼下面肚疼樣翻江倒海著。我能隱隱的感到土地在搖晃,木凳的腿兒在發抖,似乎我們隨時都會從凳上摔下去。我把四周那些語錄、論斷匆匆看了一遍後,紅梅也已在木凳上扭著身子將那些默默讀了一遍兒。她的臉上是種灰土色,因為落日的光亮,那灰土上有一層隱隱的暗紅在掛著。我們相距一米多,中間地上的毛主席的巨幅像,把我們雪山草地般隔開了。我們面前像有一座玻璃山或是玻璃牆,彼此能看見卻不能拉拉手,能說話卻不能讓痰和唾沫星兒落到面前腳地上。我們以為他們把我們關進這特殊拘留室,是因為我們畢竟是一對徹頭徹尾的革命者,又紅又專的領導者,是僅差一天半天就要宣佈的縣長和常委,以為他們沒有將我們關進那真正的監獄是對我們實行了革命的人道主義和同志式的愛和恨,以為這樣讓我們受到一種革命的懲罰後會把我們重新押到哪裡的。我說:“紅梅,沒事吧?”她朝我點了一下頭:“腿有些顫。”我說:“顫了蹲下來,千萬別往地上站。”她說:“我明白。”然後,窗子前的影兒晃動了,看見了一個瘦長臉兒在朝著拘留室裡看,他扛的槍上的刺刀在肩上和他瘦長的脖子平行直豎著。我和紅梅朝他看了看,見他沒有制止我們說話兒,也沒有制止我倆蹲下來,我們就進一步感到革命人道主義的溫暖了。我們蹲了下來,都用雙手抓住了那書紙一樣大的木凳面的邊(像柳木),我說:“四面牆上的語錄是讓我們改造思想的,地上豎滿鋪滿毛主席像是防止我們逃跑,讓我們腳一落地就犯政治錯誤,罪加一等的。”她看著面前地上的毛主席像,臉上浮了慘淡一層笑,想說啥兒卻又沒有說出來。我說:“只要革命情誼在,心有靈犀一點通,不該說的話你給我一個眼色我就明白了。”她說:“會讓我們在這木凳上蹲一夜嗎?”我說:“不知道。”她說:“讓我們蹲一夜我們就會栽倒在地上,就會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我說:“那我們就正中了人家的圈套,就罪加一等了。”這時候,屋裡最後的日光還沒退下去,剛剛有些昏暗升上來,拘留室突然變得燈火通明瞭。屋裡所有的燈光全亮啦。頂上是五個聚光燈,四面牆壁各有兩個,統共八個聚光燈。這13個燈泡都是200瓦或者500瓦,熾白髮亮如喇叭一樣的燈罩的方向全都對準我們倆。我們忽然感到渾身如火烤一模樣,眼睛又刺又疼,彷彿有束束燒紅的鋼針在往眼裡扎。我們慌忙揉揉眼,待些微適應了那熾熱的強光時,那一扇小窗被嚴嚴關閉了。聽到了哨兵走下哨樓的腳步聲和木梯在腳下的咯吱聲,像我們被扔進革命熔爐以後人家就走了,不管不問了,只等著把我們熔成反革命的廢渣以後再來把我們抬出去,再在我們反革命的廢渣身上踏上一隻腳,再踏上一隻腳,置於死地而後快,讓我們永生永世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我以我的敏銳洞察了這一點。我們以我們的直覺洞悉了這一切。我們百分之百地預見到了他們的用心和目的。腳下的毛主席像一塵不染,只要我們下了凳子踩上去,毛主席像上就必須留下腳印兒,就是把鞋脫掉踩上去,你的腳趾印也要留上去。還有那通往門口去擺成四行水波紋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燈一亮,我就看見有幾座像邊上都露出一個筆畫簡單的漢字兒,有的是“工”字,有的是“十”字,有的是“五”,有的是“三”,還有的是“:”或“、”,不消說,那些大小、塑形不一的每一座毛主席的像,放在哪兒都是有它的秘記的。更為險惡的,是那些毛主席像的臉是朝著哪個方向扭,那些標記不僅記住了每個像的座標和方位,還暗記了那些像的坐向和朝向。我和紅梅認真觀察了,不從那兒拿起二至三個毛主席像,你就無法落下一隻腳,要從那木凳上走下來,你必須一連拿起五到六個毛主席像,才能把雙腳落下來,而你往前每挪一步,又必須把身後的毛主席像放回到原處兒。而這當兒麻煩就來了,你記住三個、四個甚至五個、六個毛主席像的位置在哪兒,你卻無法記住這些毛主席像的方向朝哪兒。它們幾乎沒有兩個相鄰的方向是相互一致的,且每個和每個的方向差別不是正東或正西,正南或正北,而是正東或東北一點兒,西南和東南一點兒,再或東南和西南偏北一點兒。那緊挨緊立成四道水波紋的主席像,彷彿是一片革命的八卦陣,走進去你若不知道那道秘訣你就決然出不來。我和紅梅彼此相望著,誰都沒說話。好在那個季節還不到盛夏裡,悶熱還沒有如蒸籠樣把我們籠罩著。在黃昏後(也許是黃昏後)的靜寂中,我們沒有聽到城裡工廠的隆隆聲,也沒有聽到城郊鐵路上每天夜裡通行的運煤的火車汽笛聲(難忘的城郊鐵路啊!)我們隱隱嗅到了田野的腥味,像絲絨樣從門縫、窗縫擠進來,嗅到了似乎有燒磚瓦的窯味夾在那田野的氣息中(或許是田野的氣息夾在磚窟的硫磺氣味中)。我看不見我的臉是啥兒色,可我看見我的心又灰又冷,如水溼的藍布或灰布,看見紅梅的臉不知從啥兒時候顯得又有些蒼白了,好像又有些心慌意亂了。時間如流不過去的黃泥水,又粘又稠,遲遲緩緩,漫溢在這又空又大,把革命的景況堆塞得滿滿當當的屋子裡。我們就那樣蹲在一米高,正好能放兩隻腳的柳木凳子上,一會看看腳,一會看看腳下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還是那麼慈祥地微笑著),一會又彼此抬頭看一眼。很想找一句能彼此鼓舞精神的話兒說一說(物質是第一性,精神是第二性,但在一定時候,在特殊條件下,物質要讓位於精神,精神要取代物質成為第一性,成為主導和統帥———這是唯物主義辯證法,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宇宙觀)我們真的很想找到一句能夠鼓舞我們鬥志的話題說一說。我想了半天就終於想起了一句話。我說:“紅梅,你飢嗎?”她朝我搖搖頭。我說:“早知這樣,中午那麼好的飯,我倆該多吃一些兒。”她笑笑,沒有聲音。我說:“你說關書記是咋樣知道你我的事兒哩?”她瞪起了眼,想一會輕聲細語問:“是不是我們在你房裡時有人……?”我斬釘又截鐵:“不可能。窗簾拉得連個縫兒都沒有。”她說:“那是……有人告?”我說:“肯定。”她說:“會是誰?天不知、地不知……”我說:“只有你公公,只有程天民。王振海被抓起來他就預感到你我革命成功了,要飛黃騰達了。你說他會甘心我們比翼雙飛、飛黃騰達嗎?他會不對他孩娃的死存有戒心嗎?他會不私下留心觀察你我的行動嗎?”我又往門窗瞄一眼,聽見外邊的寂靜像一陣風樣刮到了耳朵裡。“我們今兒前晌離開鎮子時他是看見了。”我說,“也許,他見你我走了他就回了家。回了家他就走進了你的屋裡。進了屋裡他就發現了你立櫃下的洞口了。發現洞口他就可以發現一切,隨後緊跟到城裡來,正好在關書記和我們談話不久把我們告了呢。”紅梅將信將疑地望著我。她在那兒蹲得雙腿麻木了,小心地站起來,慢慢伸伸腰,凳子晃一下,她又慌不迭兒蹲下來,雙手抓住凳沿兒。這一嚇她臉上出汗了,臉色更加慘白了,宛若一張紙(還能寫最新最美的圖畫嗎?)我說:“千萬小心點。”她穩住神兒說:“你的腿不麻?”我說:“麻。”她說:“我廈房鎖了哩,他咋能進去呢?”我說:“程天民是一個老狐狸,他也許早就配了你屋裡的鑰匙了。”她怔怔地盯著我:“他配了屋門鑰匙,他沒法配那立櫃鑰匙哩。立櫃門的鑰匙除了我誰都沒有呀。”我問:“你這次出來立櫃鎖了嗎?”她說:“鎖了。”可她想了想,看看自己穿的淺紅短袖翻領衫,又有些拿不準自己鎖沒鎖,像自言自語說:“我出門時開櫃換這件布衫兒,立櫃到底鎖沒有?”我說:“你好好想一想。”她說:“也許沒有鎖。”我說:“肯定沒有鎖。我幾次見過你沒鎖。”她不再說啥了。她似乎終於想起來自己沒有鎖那立櫃門,臉上留下的懊悔呈出土黃色,彷彿那張清秀的臉上堆滿了田野的黃土和熟莊稼的風塵粉末兒。她那樣沉沉靜靜看我一陣子,把頭深深地勾下了。我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她又把頭抬將起來了。抬起頭時她淚流滿面,看出來她對自己的深悔和慚愧,恨不得一頭撞在地上死去以表白自己的內疚和悔悟。燈光熾白明亮,她的臉雪青深藍,滴在粉紅布衫上的淚滴好像黑墨水。“真是我忘鎖了你會恨我嗎?”她這樣問我時,臉上乞求諒解的目光白白亮亮,如一根根剝了皮的麥秸稈兒橫在我們的臉中間,問話的聲音顫顫抖抖,有兩滴淚落在腳下凳邊上,彈起一層塵灰,碎成幾個微粒的小淚珠,落在毛主席像上,如幾顆細沙落在紙張上。我說:“紅梅,你千萬不能哭,千萬別讓淚落到毛主席像上去。”她不管那麼多,依然讓淚落在凳上,濺到地面的毛主席像上去,依然固固執執地那樣問:“你說,真是那樣,是我葬送了你的政治生命,你會恨我嗎?”我也開始相信是她沒有鎖那櫃門導致了今天的大悲劇,可我想恨她卻無論如何恨將不起來。她是我的靈魂我的肉,我革命的伴侶和革命熱情的偉大發動機。我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對她說:“紅梅,我一點不恨你,一點不後悔,只恨我,只後悔沒抓緊時間名正言順娶了你。”她抬起淚眼望著我,似乎想弄清我的話裡有幾分真和幾分假。我又一字一句、認認真真說:“要名正言順娶過了你,把你我槍斃了村人也得把你我埋在一個墓坑裡。”她眼上那兩滴淚突然變得比兩粒大豆大許多,晶晶瑩瑩,懸在下眼皮上似乎要滾落,她卻含著沒讓它滾下來。我嗅到了她眼淚中濃濃烈烈的鹹味兒。她完全被我的表白感動了。我完全被那兩滴眼淚征服了,被她望我時哀傷的目光征服了,被她臉上慘白寡淡的顏色征服了。我真的從內心深處認定,如果果真是她忘記鎖了櫃門才把我們送進了這特殊監獄的特殊拘留室,那麼我不僅將以政治家和革命家的大度原諒她,寬容她,而且還要更加地熱愛她、珍惜她。熱愛我們的革命情,珍惜我們的同志愛。我要讓我們的革命愛情成為後人的榜樣和榮譽,成為後人永遠稱頌的傑作和絕唱。我很想再說一句幾句能夠表達我的忠貞情誼的豪言和壯語,可我心裡有濃烈的傷感升上來,使我說不出一句話,使我只能咬緊我的下唇兒,目不轉睛望著她因為蒼白卻更加清秀的臉,因為淚水卻更加動人的那雙眼。我們就那麼月深年久地相望著,就那麼深深刻刻沉默著。我們看見了彼此的目光溼潤又凝重,看見了彼此的內心純潔又高尚,聽見了被燈光照亮的時間從我們眼前嘀嘀嗒嗒走過去,聽見了各自的心跳如嘀嘀嗒嗒、清清明明像草尖、樹葉上的夜露不停地落在草地或者枯葉上。我們聞到從門縫和房頂的那兒湧來的磚窯的黃色硫磺味,潮溼得浸潤人的鼻子和嗓子,親切得想張開大嘴把那味兒吞進肚裡去。我們就那麼相望著,就那麼沉默著,等沉默的相望有些累人了,她突然抬手把眼上的兩滴淚珠擦下來,低頭粲然一笑說:“愛軍,你知道我眼下最想幹啥兒?”我朝她搖了一下頭。她收起笑容闆闆正正說:“我最想最後一次在你面前把衣裳脫下來,一針一線都不掛,瘋瘋狂狂,像那次在那墓裡一樣跳一場,然後舒舒展展躺在你面前,你讓我咋樣我就咋樣兒,你想咋樣我你就咋樣兒我。”我並不感到她這話來得突然和意外。我彷彿最愛聽的就是這當兒她說這樣的話。我完全被她的表白感動了,像我百分之百感動她樣,她也百分之百地感動了我。我不知道那當兒我脫口而出的話是思謀已久,還是隨口說出的一句為了證實她誠心純度的一句話。我望著她的臉,望著從她耳後翹到耳前的一撮黑頭髮,心裡盪漾著少有的愜意和快活,我說:“你說的是真的?”她好像對我這樣的問話有些吃驚和不解:“你不相信我?”“信。”我說,“可你知道我這會兒最想幹啥呢?這會兒我突然極想抱著炸藥像董存瑞那樣把程寺給炸掉;想你我一絲不掛在程寺廟裡的光天化日下天不怕地不怕的瘋上一次那事兒。”她問:“你咋總有這想念?”我說:“不知為啥兒,就又突然有了這想念。”她說:“炸掉程寺也不是我們革命的目的哩。”我說:“可我自小看見程家人在那集合拜祖時,就想著有一天要扒了那程寺和牌坊,炸了那程寺和牌坊。”她把蹲酸的腿輕輕動一動,又小心地站一站,重新蹲下來望著我的臉。“為啥要在程寺裡邊瘋上一次那事哩?”我說:“要能在程寺瘋一次那事兒,比在程寺的臉上打耳光,比朝在程寺的心窩踢一腳都叫人舒心哩。”她問:“你說我們還會出去嗎?”我說:“不知道。”她說:“能出去了你說咋樣我們就咋樣!”這時候,屋子外有了腳步聲,有一名士兵從天窗下爬上木梯,到窗前推開窗子朝裡望一眼,又下去木梯不知朝哪走去了。他這一來一往,使我們明白外邊徹底天黑了,已經是吃過夜飯很久了。我們忽然感到了餓,感到了小腿發酸腳發麻。我很想叫住那看我們一眼走了的人,讓他給我們弄些飯吃,或者端一碗生水喝一喝,可他的腳步聲又由近至遠消失了。我們決定只要再有人來看我們就向他要飯吃,向他要水喝,可我們沒想到那一夜竟再也沒人登上視窗看一眼我倆了。我還是把我們在特殊拘留室受到的具有革命歷史意義的懲處估計不足了。在飢餓降臨時,在我倆因為說話口乾舌燥時,在終於在那凳上站站蹲蹲,蹲蹲站站熬到半夜時,我們體會到了我們受到的懲處的殘酷性。瞌睡從四面八方朝我們襲過來。劇烈的光亮刺著眼睛像針樣紮在我們的眼球上。凳面上的三顆發亮的鐵釘尖兒在兩隻腳間張牙又舞爪。不能坐,站著時兩腿發軟,蹲下時雙腳發麻。不知道那一夜是如何煎熬過來的,蹲蹲站站,站站蹲蹲,實在瞌睡時就蹲在那兒用雙手抓住凳沿小打一個盹。屋子又大又空,天窗前又沒有哨兵,只要一邁腿我們就可以下去凳子,躺在地上睡一覺。然而,我們不能下。我們也絕然不會下。只有我們明白,一旦踏上地面的主席像,一旦碰倒了地上的石膏像,一旦踩住了毛主席語錄的哪個字,那將是何樣的過錯和罪惡,就是你對你所犯的罪惡不講一個字,你這一踏一碰的罪惡也遠比你犯下的罪惡大得多。我們是從革命風浪中走過來的人,我們是地道的革命者,我們能最深刻的理解、領會走下凳子的嚴重性。我們聰明、智慧,富於才華,我們決不會把我們自己送向政治的斷頭臺。到了下半夜,世界徹底無聲無息了,我們隱隱地聽到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工廠的機器聲,還隱隱地感到有兩列火車從鐵軌上軋過的隆隆聲。我們從那聲音中判斷出,我們距縣城少說有三十里,或者五十里。夜露的氣味涼涼地浸到拘留室裡來。劇烈的燈光的灼熱使我們越發感到瞌睡的不可抵抗和反對。我們有幾次打盹兒時候差一點跌下高凳摔倒到毛主席的像上去,有幾次因為瞌睡往凳面癱坐時,被那尖釘兒扎破了屁股上的肉。有一次紅梅被釘子扎中了,她啊呀的尖叫把天花板上的灰塵震得紛紛落下來,可醒來後,瞌睡依然在眼皮上黏拽貼上著。她說:“愛軍,我們怕熬不過去這份酷刑哩。”我說:“你瞌睡得受不了?”她說:“早晚我倆得從凳上摔下去成為現行反革命。”我說:“事情往往是堅持到最後一分鐘,轉機也就出現了,勝利也就出現了。”她說:“我腳麻、腿軟,眼皮酸,我怕是堅持不了多久啦。”我說:“你抓住凳沿閉著眼,一邊放心大膽地打盹兒,一邊用心聽我數數兒,數到十你就睜開眼,睜不開了我叫你。”她就抓住凳沿把眼睛閉上了,我一邊查數兒,一邊盯著她,看她頭有些歪了就忙叫醒她。我們就這樣一人打瞌睡,一人查著數兒在觀察,數到十或十幾就把對方從瞌睡中叫醒來。我們用我們的毅力和智慧終於把那漫長的一夜打發過去了。天亮時,那個年輕計程車兵拿著剛刷過牙的牙缸、牙刷把門開啟後,他把牙缸、牙刷放在門裡腳地上,把那四行水波紋的毛主席像胡亂地往兩邊擠挪著,騰出一條路,露出兩行莫名其妙、筆畫簡單的粉筆漢字或部首,從那漢字中間到高凳面前立下來,瞅瞅兩凳間的毛主席像,見沒有腳印或別的痕跡兒,便彎下腰藉著從門口射過來的日光,去那像上找腳紋或手紋。當他認定我們沒有踩那張毛主席的巨像時,又去看我們凳後、凳左、凳右的畫像和語錄。他至少在那凳子周圍看了十分鐘,終於確認我們一夜沒有走下凳子時,便一臉驚異地抬頭瞟著我們倆。我說:“我們真的一夜沒下去。”他說:“你們是第一例在這凳上堅持了一夜的。”我說:“我們又飢又餓,你們總得讓我們吃些啥,哪怕讓我倆喝上一口湯。”他說:“有吃的,也有喝的,可我讓你們吃喝了,怕就該我站到那凳子上去了。”我說:“不能不講一點人道主義吧。”他說:“交待吧。交待了你們就可以從凳子上下來了,別到最後不僅老實交待了,還又罪加一等成了現行反革命。”我試探地問,“讓我們說啥呢?”他冷冷地望著我:“你問我?犯了啥罪你自己最清楚,不想說你就在凳上等著罪加一等吧。”這樣說完,他又開始倒退著走,把挪到邊上的石膏像重又一個一個放回原處裡。有時候,似乎是忘記了那個石膏像應該在哪兒,他會把石膏像倒過來,看看像底,又看看地上的簡易漢字或部首,換一個石膏像放到那個漢字或者部首上。他的這一舉動,入迷地吸引了我和紅梅,我們聽不清他嘴裡嘟嘟囔囔說了啥,可我們看見他嘴一張一合,唸唸有詞,看見了他挪開石膏像的中間靠我們這邊的兩行水波紋像下的漢字和部首,第一行的前面五個是“五、山、委、辶、月”第二行前面五個是“人、水、水、扌、雲”,後邊的看不清楚了,也記不清楚了。為了把這兩行十個漢字和部首迅速刻在腦子裡,我立馬把它變成兩句話:“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雲”。待那年輕士兵退出審訊室,我把這兩句話在腦裡念一遍,望著紅梅說。“你記住那像下的字兒沒?”她說:“我記了七、八個,前面是五、山、委和啥,後四個是人、水、水和手。”我說:“你知道啥意思?”她說:“知道了我們就可以走下凳子啦。”我們開始猜測“五、山、委、辶、月”和“人、水、水、扌、雲”這十個漢字和部首與毛主席像是啥關係,每個漢字和部首所代表的毛主席像為啥一定要面西,或者面向東。我們知道每個字或部首都表示一座像,可不知道每個字與字或與部首之間到底啥聯絡。我們很長時間沉浸在那種遊戲的猜測中,想以此忘掉飢餓、口渴和困頓,以此打發難奈的時間,以期讓它從我們面前儘快走過去。我們猜想筆畫多的字是代表大一點的石膏像,可發現壓在八畫的“委”字上的石膏像卻恰恰是毛主席的半身像,僅有拳頭那麼大。我們猜也許是筆畫少才代表體積大的石膏像,可我們又發現一個一尺多高的毛主席全身像正好壓在有四畫的雲字上,而僅有兩畫的人字上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石膏像。我們猜想字兒上的像都是面向東,或者東南和東北,卻發現偏旁部首上的像也是面向東。我們猜凡是部首上的像都是面向西,或者西南和西北,可“氵”上的像又偏偏是面向正東方。我們猜每個字或部首組成起來一定是一句話或是一個成語,再或一句詩,可我們往死衚衕裡追究都沒想出“五、山、委、走、月”是啥含意兒,沒想出“人、水、水、手、雲”到底含著啥意義。但我們認定上句的“月”和下句的“雲”一定是對仗相應的。我們想盡了我們所知的唐詩和宋詞,想盡了我們能背下的可憐的幾句古詩中有“雲”有“月”的句子,卻都不能和“五山委走月、人水水手雲”牽連起來,讓它們發生某種聯絡,而使開啟革命陣圖的鑰匙突然出現在面前。我們能背毛主席的全部詩和詞,可毛主席的詩胸懷全人類,大氣又磅礴,壓根兒在毛主席的詩中找不到吟雲弄月的句子和唱吟楊柳的意境。我們在猜想那字和部首的過程中,最終走進了死衚衕,就像走進一間黑屋門被關死了,像走進一條溝裡迎面撞來了懸崖和峭壁,我們不得不扭頭重新走回來。“我們怕死都猜不出那些字和部首是啥意思。”紅梅說完,把目光從那四行水波紋的石膏像上移開了。這當兒,我看見不知啥兒時候被推開的天窗前又有哨兵在晃動,看見日光從窗前射進來,像一個探照燈的光。時間大約已是半晌兒,從那日光中我感到了有炎熱開始在屋裡漫散著。紅梅站著在揉她的膝蓋兒,在捏她的小腿肚,捏完了又用拳頭在撞她的腳面和腳跟。我們已經在那凳上站著、蹲著過了一夜大半天,最少15個小時了,如果今天關書記不派人來和我們談,我們就要在那凳上再蹲一天又一夜。這一天又一夜,如何讓我們蹲蹲站站、站站蹲蹲熬過去,成了最殘酷的鬥爭和敵人,不消說,最終敗將下去的可能是我們。可我們不能在沒有經過正式的談話———哪怕是審訊,就把一切說出來,不能在壯志未酬時就把我們自己出賣掉。我們必須要見到地委關書記。我們畢竟是關書記賞識的紅色接班人,也許因為我們革命的功績和成就,關書記會把我們的過錯一筆勾銷的。至少說,關書記官大量大,一定會寬大我們的。劉處長在最終離開我們時,不是說:“有人殺過十幾個人還照樣當官呢,你們的事有啥兒大不了。”要革命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這革命中的規律和邏輯關書記不會不明白,不會不通達。重要的是,我們要等關書記來,最少等關書記親自派人來。而當前,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把難熬的時間打發掉,設法在那五寸寬、八寸長的凳面上,讓自己忘掉口渴、飢餓、腰痠、腿困、筋疼和腳麻,千千萬萬不能從凳上掉下來,不能一腳踩到毛主席的像上去。紅梅說:“愛軍,今天會有人提審我們嗎?”我說:“不管提審不提審,我們都不能掉到凳子下。”紅梅說:“愛軍,今兒白天熬不到黑,我就會從凳上栽下去,就會踩到毛主席像上的,我的兩個小腿和腳脖已經腫得和發麵一樣了。”我讓紅梅把褲子擼起來,果然她的腳脖和小腿一樣粗,又明又亮,閃閃發光。她說:“咋辦呢?我們就在這凳上等死嗎?”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不想聽。我說有個人特別忠於毛主席,忠於黨中央,比你比我的思想覺悟還要高。他聽說成千上萬的學生都可以在天安門廣場見到毛主席,我為啥兒不去一趟北京天安門?於是,他賣了豬、賣了羊、賣了家裡的糧和樹木,拿著錢千里迢迢往北京趕去了,坐汽車、坐火車,不通車的山路他就步行著走,從秋走到夏,又從夏走到秋,終於就到了北京天安門城樓前的大廣場,你猜他站在那廣場的中央說了一句啥?紅梅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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