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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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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熬到了十一月底,範柳原果然從香港來了電報。那電報,整個的白公館裡的人都傳觀過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蘇叫去,遞到她手裡。只有寥寥幾個字:"乞來港。船票已由通濟隆辦妥。"白老太太長嘆了一聲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罷!"她就這樣的下賤麼?她眼裡掉下淚來。這一哭,她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她發現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個秋天,她已經老了兩年──她可禁不起老!於是第二次離開了家上香港來。這一趟,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險的感覺,她失敗了。固然,人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隻限於某種範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範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範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迎接她。他說她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又注了一句:"藥瓶。"她以為他在那裡諷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

他替她定下了原先的房間。這天晚上,她回到房裡來的時候,已經兩點鐘了。在浴室裡晚妝,熄了燈出來,方才記起了,她房裡的電燈開關裝置在床頭,只得摸著黑過來,一腳踩在地板上的一隻皮鞋上,差一點栽了一交,正怪自己疏忽,沒把鞋子收好,床上忽然有人笑道:"別嚇著了!是我的鞋。"流蘇停了一會,問道:"你來做什麼?"柳原道:"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裡看月亮。這邊屋裡比那邊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電話的確是他打來的──不是夢!他愛她。這毒辣的人,他愛她,然而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她不由得心寒,撥轉身走到梳妝檯前。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畢竟有點月意,映到窗子裡來,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鏡子。流蘇慢騰騰摘下了髮網,把頭髮一攪,攪亂了,夾叉叮鈴噹啷掉下地來。她又戴上網子,把那髮網的梢頭狠狠的銜在嘴裡,擰著眉毛,蹲下身去把夾叉一隻一隻撿了起來。柳原已經光著腳走到她後面,一隻手擱在她頭上,把她的臉倒扳了過來,吻她的嘴。髮網滑下地去了。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從前他們有過許多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他也想到過,她也顧慮到那可能性。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現在這忽然成了真的,兩人都糊塗了。流蘇覺得她的溜溜走了個圈子,倒在鏡子上,背心緊緊抵著冰冷的鏡子。他的嘴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嘴。他還把她往鏡子上推,他們似乎是跌到鏡子裡面,另一個昏昏的世界裡去了,涼的涼,燙的燙,野火花直燒上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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