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年前我一直生活在農村，很純粹的農村，種植水稻，棉花，養豬養羊養雞鴨。春種秋收，自給自足。秋季水稻一收割，燃燒完稻根，就種下油菜，春天就開滿金燦燦的油菜花，現在好多住在城市裡的人週末煞有介事的駕車去農村看油菜花，我便覺得滑稽——農村有個說法，春天油菜花一開，精神病之流的傻子瘋子之類就會發病，在油菜花地裡瘋跑。農村裡的正常人一般不會在油菜花地裡流連忘返，擺各種姿勢聞花香，更不會在一片金黃色的菜花田裡留影。其實倒也無傷大雅，農民有太多禁忌和敬畏的東西，就像我，始終敬畏糧食，不敢輕易浪費食物，不敢指著老天發牢騷。我下地插秧，除草，收割秋稻，幹得不像樣，被大人責罵，只好學著別人家乾得很像樣的孩子那樣重新再幹，可是插的秧歪歪扭扭不成直線，除草時分不清是雜草還是秧苗，割稻時鐮刀揮舞得不利索，竟然割傷了小腿。我幹不成這些需要人如同機器一樣機械而且精準的活計，沒那個天分幹好，可是我會養豬養鵝。我奶奶買了八隻小鵝，小傢伙是灰黃色的，十分可愛，今天網路上的說法叫萌，小鵝啾啾的叫著，伸手摸上去，像一個個絨球。我削制了一支竹竿，趕著小鵝去河邊吃草。城裡人不懂鵝為什麼會吃草，但是鵝真的是吃草的，吃河邊一種很嫩的草，短短的那種。我手裡的竹竿將它們指揮得很有秩序，隊形雖不規範，但始終保持整齊，一到河邊它們撒開短腳丫子尋找嫩草，愛吃嫩草的不僅是老牛，還有小鵝。我的眼睛始終盯著津津有味吃草的鵝們，看的出神，看的入迷，我欣喜於我可以這樣安靜的與一群有生命的傢伙相處，而且它們都聽命於我手裡這支竹竿。它們吃的很香，河邊發出一片好聽的吃東西的悉悉索索的聲音，看的我也拼命咽口水。而我養的鵝，乾淨而肥碩，嗓門洪亮，會追著啄人家褲腿，把一些小屁孩嚇得向我求救——鵝們一天天長大了，灰黃色的絨毛變成了硬邦邦的灰色羽毛，雄糾糾氣昂昂，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翅膀收攏在背後，好像村長倒揹著手在田埂上走，且架勢不輸給村長。鵝們開始下蛋，鵝蛋大得很，據說鵝蛋可以清熱明目，治療小兒夜啼，於是很多村民上門來討鵝蛋。我奶奶見人上門就給，我奶奶是那種老人——老遠看見一個討飯的人，人家還沒討到我家門口，她已經從米缸裡舀好一碗米等在家門口，等那討飯的可憐人上前她便仔細將碗裡的米一粒不拉倒進人家的布袋裡——所以我們的鵝蛋總是沒有剩餘，鵝一下蛋，蛋馬上就被人討走了。但是有一件事我很高興，而且為此驕傲了很久，每逢有人討鵝蛋，我奶奶便說明一番：這些鵝啊，是我們阿囡養的，從小養的，阿囡一放學就趕鵝，鵝都是吃河邊的草長大的。我那時就站在門口，表情故作淡定的望著來討蛋的人，討蛋人就馬上轉向我讚揚一通：阿囡能幹哦，養的鵝是全村最大的，下的蛋也是最大的。這些廢話陪伴了我童年很多個傍晚，因為大家幾乎都是在傍晚收工放學後來我家，所以傍晚時分，總聽得到讚揚阿囡的聲音。我是個虛榮心甚重的小孩，為著這些虛情假意的表揚和讚美，自告奮勇輪番養了好幾撥鵝，一隻只從絨球養到威風凜凜的大鵝，鵝蛋也幾乎被家家戶戶討了個遍。後來每逢寒暑假電視臺必定重播《西遊記》，裡面有一個場景是沙和尚趕鵝，每次看見，我總要為自己唏噓感嘆一番。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不管看到什麼都會觸景生情，而由此產生的聯想和感嘆加起來大概可以填滿黃浦江。我為鵝們的長大感嘆，為討蛋人們的表揚感嘆，為奶奶的善良感嘆，為自己的感嘆而感嘆。後來漸漸長大，長大到再也沒臉拿著竹竿去河邊趕鵝吃草，再也沒臉守在門口等討蛋人的表揚，我不再養鵝，我奶奶也沒力氣伺候這些長大後叫聲怪異刺耳的傢伙。自此，我家不再養鵝了，鵝們漸漸老去，過年的時候被宰殺了做風鵝，一隻只硬挺挺，剝光了毛，渾身塗滿花椒料酒，掛在走廊裡。我站在走廊裡看著那些風乾得像木乃伊一樣的鵝，心想這是我一手養大的咧，就這麼掛了，掛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裡，死的毫無體面。感嘆完，我揚長而去。晚飯時，我吃鹹了，因為風鵝實在香。臨睡前摸著因為喝水而漲的圓滾滾的肚子又開始感嘆，鵝啊鵝，我不能像駱賓王那樣為你寫就千古流傳的佳句詠歎你，只能將你裝進肚子吊念你，感嘆著自己的無用和平庸，漸漸入睡。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我對T說過，T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強烈建議我寫下來以示紀念。我說我感嘆過太多東西，總覺得自己有滿腔可以歌頌和抒發的情懷，可惜一動筆就暴露出了不學無術的真面目。曾幾何時我也是個揹著二手筆記本貓在星巴克裝逼的文藝小青年，憤怒而暴躁，鄙視物質，憎惡一切奢華。而今我進星巴克都是為了買咖啡，或者陪客戶瞎扯，連碼字這事兒都寧願回家再幹。我的筆記本很少再會擺在他們的桌上，我開啟裡面全是PPT和加密檔案，不能隨意展示在這樣的場合下。T剛才在網上叫我，叫我看他剛上傳的照片，是西班牙和法國的遊記配圖，T賺的錢，百分之八十花在旅行上，他那還不是旅遊，是旅行，行者無疆，T是個行者。他第五次進藏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年末尾他一溜煙跑去了歐洲，拍了許多教堂，我一張張瞻仰過去，很牛逼的單反拍的照片，牛逼閃閃，亮瞎了我的狗眼。我沒有評論，只對他說：“真羨慕你。”是的，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有機會如此自由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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